馮驥才
  保定這片燕趙的腹地,每個古村都是一本厚重的書。但過去這些書大都是“無字書”,也很少去閱讀它。這次要尋訪的兩個村子,一是清苑縣的大汲店村,一是位於易縣西陵的“守陵人的村子”,沒料到這一訪,真是大有所獲呢。
  大汲店村
  大汲店在保定西南。未進村子,未見房舍,只是一片曲折又自然的水灣、河汊、閑舟、堤坡上橫斜的垂柳,已感受到一種田園般的深幽。據說這條名為白草溝的河道遠自商周就一直串通四方,一度可北抵天津。古時河道交通和運輸的意義,堪比今天的高速公路。它帶給大汲店人一段值得驕傲的悠久又繁華的歷史。後來,由於各種變遷,河運已經不通,但村中一些老街猶存。本村一位善畫的村民,曾用類似《清明上河圖》手卷的形式,憑著村民的集體記憶,細緻地描繪出昔日各種舟車往來,貿易興旺,各色商鋪沿街並立的景象。當時還對傳說中的一家名為“北鋪”的店鋪做何營計齊說不一;後來一位老人出來破解,他說當地口音“北”與“筆”同音,這個“北鋪”其實是一家筆鋪。一個村子里居然有專門賣筆的店面,可知其文化底蘊非同小可。
  大汲店曾經寺廟很多。在古代,寺廟是人們安慰自我心靈、追求生活圓滿與安穩的精神場所。村民喜歡吹拉彈唱,亦文亦武,民俗也很豐富。從如今依然矗立村中的高大的磚木戲臺,可見昔日文化生活有聲有色之一斑。我發現這座戲臺和一座小小的觀音堂都被細心地整修得很好。
  村裡的老書記在自己的崗位上已經幹了三十多年。他興緻勃勃帶領我去看村中一處處歷史遺址、老樹、歷代古碑,這些珍貴的遺存被他們當做本村的“傳家寶”保護著、愛惜著。還有一些年輕人正在自發整理大汲店村的歷史文化。記得前幾年一位日本學者對我說,他們的一些從村裡去到城市讀書上學的年輕人,假期回家,會主動幫助自己的故鄉整理村史和文化遺產,並設法印成圖書或文字資料。我聽了很羡慕。如今我們的年輕人也這麼做了。他們送給我一本打印的《大汲店村俗志》,裡邊包括本村的姓氏、習俗、節日、民藝、民風、服飾和大量的民間文學,都是從民間搜集和調查到的。厚厚的一冊拿在手中,心中深受感動。我們的年輕人已經真拿自己的文化當回事了。
  老百姓的文化自覺才是最重要的、最根本的。
  更使我眼睛一亮的是一座簡樸的小院落——村民中心,兩間小小展室展示著本村的歷史與文化,一間乾乾凈凈的農家書屋藏書近萬冊;還有一個寬敞的房間四壁懸掛著花花綠綠的書畫,這是喜好翰墨丹青的村民抒發情致的地方。看來這個古村的文脈沒有斷絕。它的根是活著的;對於所有生命來說,根都比花朵更重要。
  我在小展室里看到一幅刻剪紙,刀法清勁又精到,一打聽才知是本村農民的作品。約來一見,一位四十多歲的“大棚菜農”,名叫劉志近。他的剪紙技藝來自奶奶的傳授。奶奶高齡,活到一百零二歲時辭世;她生前擅長剪紙,每逢節慶便剪許多,分送親朋和鄰居去美化居舍,從不賣錢。劉志近從小受奶奶影響,痴迷於剪紙,多次自費去蔚縣學習。農忙幹活,農閑剪紙,剪了送人,也不賣錢。依然是鄉村藝人的老傳統,自娛自樂,或與人共享,這便是民間文化的原生態。
  忠義村
  一個清代守護皇陵人的村落,隨著清西陵於2000年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引來的旅游熱,漸被人知。
  早在乾隆初年,選址在永寧山下這片豐饒的風水寶地來建造皇帝的陵寢時,就由北京內務府派來一批官差人操辦這一曠日持久的巨大工程。官差人都要攜眷在這裡定居,這個忠義村的前身便是當年辦事營房,當時稱作“泰妃園寢內務府”。這樣,它的構造與其它村落都天生的不相同了。
  村子周圍是一道城牆式的圍牆,砌牆的青磚都是乾隆年的老磚,不少磚上有磚窯的戳記。由於最早來到這裡的官差人多為滿族正黃、鑲黃、正白“上三旗”,村內的街道象徵性地規劃為“上”字形。更有意味的是圍牆只有兩個出入大門,一朝南,一朝東。東門是正門,面向東邊的皇陵。最早的房屋被稱為“大東房”。北京的四合院坐北朝南,這裡的“大東房”則一律坐西朝東,表示對安寢在皇陵中的帝王們的朝拜之意。這樣的建築天下惟一。
  忠義村的歷史豐富又獨特。有的在史書中可以查到,有的保存在民間的口頭中。在乾隆年間,這裡發生一樁貪腐案件。由於官商勾結,侵吞銀兩,偷工減料,致使工期拖延,構造粗陋。大學士劉墉奉旨親自到這裡辦案。此案牽涉到高官巨賈近百人,劉墉辦得雷厲風行。革職、發配、處斬,嚴懲不貸;事後打制三道銅鍘置於東班房,分別為龍頭鍘虎頭鍘狗頭鍘。龍頭鍘鍘龍子龍孫,虎頭鍘鍘文武大臣,狗頭鍘鍘惡豪劣紳。以此警示世人。現在忠義村中還傳為美談。
  最早住進忠義村的總共二十戶人家,經過二百多年的繁衍,如今已一百一十戶,四百餘人。最初人們的主要職能是守陵,兼亦種地,自給自足。然而,經過清代王朝的衰敗與滅亡,忠義村守陵的職能早已不復存在,村落文化出現中斷;忠義村最早是個滿族村,隨著滿漢通婚與民族認同,忠義村原有的文化個性隨之消解。人們看不到自己特有的歷史文化的價值。它漸漸成為一個隱沒在山野間寂寞的小村了。
  使忠義村出現重大轉折的是本世紀初清西陵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一下子,這個村子特有的與清西陵密切相關的歷史和滿族文化都成為旅游的亮點,給該村帶來致富的機遇。很快,2002年忠義村就進入以旅游效益為目標的全面開發熱潮。人們原先熟視無睹的民族民俗生活方式全成為旅游開發的資源。人們驚奇地發現自己說話的口音居然還是二百多年前的祖先從京城帶來的北京腔。
  然而,對於歷史遺存在沒有科學認識之前就急匆匆的開發,是致命的自我破壞。許許多多的“原生態”被掃出村子,代之以清一色的仿古新建築。最具個性的建築——坐西朝東的大東屋改做了坐北朝南的新屋新房,東南村口兩對帶乳釘的沉重的老門及其高門檻被視作妨礙旅游的不合用的舊物而拆掉,換成了仿古的紅漆宮門。如今村中一間歷史民居也見不到,劉墉辦案那座老宅子也無跡可尋——那三道銅鍘早在文革時就不見了;在街上惟一能見到的“歷史見證”,只有孤零零一個石質的井口和一個石碾,顯然是陳列給旅客看的。至於已經列入國家非遺的民間舞蹈《擺字龍燈》,已成了單純的旅游表演。由於缺乏支持,生存陷入困境。
  為經濟“搭台”的文化常常受制於經濟,同時失去自身的價值與意義,最終會找不到自己。這個村的村支書反覆說出他一句帶著苦味的反思:“發展太快了不一定全是好事。”
  (原標題:保定二古村探訪記)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ey19eylpf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